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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矛盾與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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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矛盾與失敗

從枝伊的世界裏傳來的劇烈動搖波及到了周曼,這不可避免,周曼依附枝伊的世界為生。

周曼終日提心吊膽,擔憂那種動搖會讓枝伊的世界崩塌,又擔憂那種動搖逐漸平息,世界回歸平靜。

其實這對她而言是一個機會,周曼不免會產生一絲陰暗的期待。如果枝伊能夠利用這種動搖打開一個新的局面。只是她不能主動做任何事,她的角色由始至終都唯有一個,就是支持枝伊所有決定的普通朋友。

但更多的是不安,那些許久未聞的嬰孩的哭聲似乎有重新來訪的趨勢,周曼在失眠嚴重的夜晚隱約能夠聽到從遠方傳來的尖銳聲響。

周曼知道枝伊的心軟,尤其對家人和朋友,枝伊多半是狠不下心的。

這種程度的磋磨,只能折磨枝伊,無法讓事情產生結果。

約莫是正月十五左右,枝伊在朋友圈裏發布了一張照片,是枝伊的媽媽和另一位女士的合照。

配的文字中有“兩位媽媽”的字眼,看樣子另一位女士就是範晟浩的媽媽。周曼端詳著範母臉上勉強的微笑,想枝伊媽媽和範母之間的交流應該不會太順利。

每個母親都維護自己的孩子,夫妻兩人各自的母親也不例外,她們天然地站在了對立面上。

而枝伊和範晟浩的備孕情況估計沒有任何起色,範母依舊和枝伊生活在一起。周曼繼續鉆研範母的長相,只覺範母的厲害要穿透屏幕刺進她的眼裏,她暗道枝伊也不知道是被範母照顧還是被範母監控,身邊突然多了一個不熟悉又強勢的長輩,會增添太大的心理壓力。

這次見面之後,周曼聯系枝伊的頻率從隔天一次改為一天一次,她知道枝伊需要一個訴苦的渠道,然而周曼沒料到,枝伊連訴苦也變得不那麽容易了。

範母整天花樣百出,懷揣著一顆盼望範晟浩康覆的極其誠摯的心,但凈出餿主意,她對自己兒子的照顧能夠謹遵醫囑,半步不敢踏錯,半點不敢發揮,對兒媳婦卻是隨性,誰的主意都聽,然後在枝伊身上試一試。

白天範母在家裏一邊監督家政阿姨工作,一邊查看網上專家瞎編的科普文章。專家說不孕不育主要是女方的身體出了問題,她便信以為真,專家說不孕不育是女方的生活不檢點身體沾染了濁氣,她便不允許枝伊穿裙子,專家說手機電腦的輻射是不孕不育的主要元兇,她便嚴格控制枝伊使用手機的頻率,專家說要多接觸孕婦和小朋友才能有福氣,她便每天晚上帶著枝伊下樓散步到深夜,和好幾個抱著孫子乘涼閑聊的老太太混作一堆,專家說要多喝溫補的湯水,她便每天讓枝伊喝藥材湯,裝在保溫壺裏帶到辦公室去當水喝,又將冰箱裏的零食全部都扔掉。

範母說過多次讓枝伊辭職,好好待在家裏休養,但這個提議遭到枝伊和枝伊父母的大力反對,不易推進,她唯有作罷,換一種方式折騰。範母規定枝伊外出工作時要穿上她花了不少錢買的防輻射服,阻擋電腦的輻射,並且她會隔一小時打電話提醒枝伊一遍,遠離電腦,起來走動一下,回家後她要查看枝伊戴著的智能手表上的步數記錄,而枝伊在她的視線範圍裏,不能夠拿起手機,晚上枝伊進入臥室休息之前,還要上交手機。

經受如此密切的監控,枝伊與周曼的交流不得不爭分奪秒簡明扼要。枝伊工作時挺忙,同時周曼也在忙,說起話來有一搭沒一搭的,而在家裏要像做賊一般將手機藏在睡衣裏,躲到衛生間上網,但只有十五分鐘,超過時間的話,婆婆會敲門詢問。她們甚至發展出暗語,枝伊打三五個字外加幾個表情,周曼就能明白枝伊想要表達的大段言語。

每當枝伊表現出不想配合的模樣,範母就雙手一攤,用她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態度說:“我這麽忙活都是為了讓你能夠懷上孩子呀,我們是中國人,不能光看西醫的檢查,還得看中醫怎麽看待這個問題。那些很出名的醫生都說了,女方的底子不好、宮寒、生活習慣不好、接觸太多不該接觸的危險因素才會出現一直懷不上孩子的情況,我幫你把這些都調整好,你自然而然就懷上了。”範母的背後仿佛有無數個網上專家替她撐腰,她簡直大義凜然,正在為了家族的延續而舍生忘死。

在那個家裏,枝伊滿身罪責。

枝伊不是沒辦法替自己伸冤,她可以反駁,可以拿出自己的檢查報告,可以不厭其煩地向婆婆覆述醫生的診斷,但她必須顧及範晟浩的情況,有口難言,對那次身體檢查以及其後的許多次陪伴範晟浩四處尋醫問藥的情況都保持緘默。

所以她唯有暫時承擔起不屬於她的罪責。

沒過多久,枝伊對生養小孩的期盼和熱情就迅速雕零,消亡,再無蹤跡。

年輕的夫妻兩人仍為了維持他們的婚姻、解決他們面臨的難題而努力。

他們在矛盾疊出的生活中咬牙堅持著。

枝伊和範晟浩都非常希望他們能夠回到從前相親相愛的時候,因此枝伊想了各種辦法安慰失落的範晟浩,一遍又一遍告訴他沒關系,逮著機會就鼓勵他,還會為了得到短期旅行的許可而帶上滿臉不樂意的婆婆一起外出游玩。

不過這些嘗試皆會在範晟浩拿到新的檢查報告時宣告失敗。

她亦趁機游說範晟浩:哪怕沒有孩子,他們也一樣可以繼續當一對恩愛夫妻,只要他們放下壓力,好好地過日子,生育一事其實無法影響他們。

但這種游說不曾得到明確回應。

範晟浩對於孩子的期盼從未動搖過。

面對其他人的範晟浩尚且可以維持正常模樣,和過去的他一樣,是一位受到大多數人艷羨的無懈可擊的社會成功人士,但夜晚與枝伊在一起的範晟浩卸下所有華麗的面具和衣袍,如同一只受傷哀鳴的小動物,蜷縮在枝伊的懷抱中。

枝伊不可能忍心遺棄他。

在熄了燈的昏暗房間裏,他們不著寸縷地相擁,範晟浩不斷在枝伊耳邊說,他很愛她,懇請她不要離開他。

枝伊心不在焉地答應著:“嗯,我不離開你。”

關於婚姻的失敗,枝伊其實早已預料到了,但她在保有一些幻想和柔情的時候,並不願意承認。

變化總是不為人知地進行著。

它是命運最大的秘密,被妥善地隱藏在命運的羽翼之下,待人們能夠察覺它時,它已然成形,覆水難收。

枝伊發現範晟浩再不能讓她開心,無論他做什麽,無論他送給她什麽禮物,無論他對她說多麽重的誓言,無論他是否在她的身邊,她都不會因為他而感到開心。

情感的天平不會計算心不在焉的相處的重量,只有將兩人緊緊捆綁的婚姻關系會計算,那應該就是世人口中說的道義。

許多話語,她只願意同周曼說,許多時候,她只希望周曼陪著她。

她在那些無比煩躁無可奈何的時刻會幻想和她一起生活的人是周曼,周曼會尊重她的意願,不可能逼迫她完成一項她不想完成的任務。

原本夫妻倆總是在假期一同出行,近來變成枝伊單獨出行。

範晟浩對此頗有微詞,枝伊就學著婆婆的樣子攤開雙手,說:“你不能去,你要留在這裏穩住你媽媽。而且你又不認識周曼,沒有理由見她。你就讓我跟朋友聚一聚吧,不然我真的會被你媽媽逼瘋。”

範晟浩為自己的媽媽說話:“媽媽也是為了我們好才會過來照顧我們。”

婆婆不允許枝伊出遠門,但枝伊在這方面十分叛逆,上半夜去婆婆房間將自己的手機偷出來,穿上鞋子和外套就溜出家門,在高鐵站的候車室裏度過下半夜,然後坐上最早的一趟車。

待婆婆起床發現時,枝伊已經潛逃成功,婆婆再生氣也鞭長莫及。幾天後枝伊回到家,婆婆會大發雷霆,將滿肚子火氣傾瀉,之後也會時不時念叨枝伊的反叛行為,時不時用嚴厲語氣指責枝伊就是因為不聽話才懷不上孩子,如此持續到枝伊下一次逃走。

枝伊已經習慣了不同周曼說一聲就跑到S市,哪怕只有三天假期,她也要跑一趟。

枝伊知道周曼肯定會很歡迎她,會對她笑,周曼個子小,長相可愛,笑起來很像一只仰起頭的毛絨絨的小貓,正在期待別人摸摸腦袋撓撓下巴。周曼總是讚同她的選擇和做法,總是和她同屬一個陣營,從不傷害她,從不讓她感到不自在。

她和周曼相處時,壓在她身上的重擔能夠稍稍減輕,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開心。

周曼是個工作狂,節假日都不休息,所以在周曼有拍攝安排的時間裏,枝伊就自娛自樂,去海邊玩沙子曬太陽喝椰子水,或是去商場裏走走停停看場電影,等待周曼完成工作再和她見面。

小助理的預言成了真,到工作室裏實習的攝影師多有留下任職的意願,而周曼又因和他們相處日久,與他們培養出師生情誼,不怎麽願意拒絕他們的請求,便允許他們留下了。

現在工作室裏除了周曼之外,還有兩位固定的攝影師和三位兼職的攝影師,如此,周曼的日常工作可以減少一些,部分簡單的棚拍工作交給他們完成就行。

盡管已經在線上說過了很多遍,線下見了面仍要重覆:“她總是說同樣的話。”

枝伊用孩子氣的口吻向周曼告狀。

周曼失笑著向枝伊表示她已經知道這件事了。

枝伊繼續告狀:“前天說過的話在昨天重現,昨天說過的話在今天重現,我都要出現幻覺了,那些話,那個地方,好像會變成漩渦,把我卷進去,讓我一直待在同一個地方沒辦法掙脫。應該也不是上了年紀才這樣,我媽媽就不會這麽煩人。”

“你婆婆大概本身就是比較強勢且控制欲比較強的人。你結婚之前和她相處過嗎?”

“見過幾次,說過一些場面上的漂亮話。她騙了我,我和範晟浩沒結婚的時候,她表現得像世界上最通情達理的婆婆,跟現在這個收我手機的小學班主任一樣的人完全不同。”

周曼嘆道:“成為別人家裏的一份子,實在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

“到底是誰想出的這種餿主意,讓這麽多女孩子嫁做人婦。”枝伊扯著嘴角笑了笑,說,“我原本覺得在家裏當女兒和在別人家裏當媳婦是差不多的,都是受到疼愛並且向家人付出愛而已,因為我的媽媽就是這樣,她在娘家當女兒時無拘無束,嫁給我爸爸之後,同樣可以由著性子生活,結婚對她來說,是擁有多幾個愛她的家人。媽媽的幸福美滿是我從小到大接受到的教育,我以為我也可以和媽媽一樣,嫁給一個愛我的男人,繼續享受屬於我的幸福人生。後來發現,是我想得太天真了,我的身份已經改變了,我成了別人家的媳婦,成了別人家裏的一員,幸福與否,很多時候不由我自己創造,而是由別人規定,由別人成全我。他們不成全,我就不可能圓滿。我覺得好累,從來沒有試過這麽累,我好像失去了所有力量,沒辦法完成任何事,沒有力氣去往任何地方。真的,我太天真了,我不知道原來結婚和戀愛的差別這麽大,不知道會受到這麽大的束縛。”

周曼沈默了半晌,問:“你為什麽要嫁給他?”

“因為他對我很好,我們之間沒有出現這麽多問題的時候,他是真的很愛我,我能感受到,他已經用盡全力對我好了。只是他終究不是一個在人生之中具備冒險和開創精神的人,他是繼承者,繼承了長輩給他的一切。他愛我,是用一種普遍的方式來愛,並非用只適合我一個人的方式來愛。其實我和他結婚之後便明白了,他不是非我不可。我是最優解,是他心裏最喜歡的女生,所以他這麽用心地追求我、討好我。但如果他最終得不到最優解,那麽他到了一定年紀就會退而求其次,尋求更容易掌握的解法。或許他愛普遍的方式多過愛我本人。”

勇氣降臨的時機蠻不講理又恰到好處,像一團天火落下,呈燎原之勢席卷萬物,席卷了周曼每一寸血肉與理智,掩蓋了羞怯和退讓。

周曼擡眼逼視著枝伊,帶著難以一見的鋒芒問:“只要對你好,就能得到你的允許了嗎?”

枝伊不知道該怎麽回應,她說什麽都會傷害到周曼。

枝伊已經察覺到些許不對勁的地方了,周曼不僅僅是她的普通朋友,至少周曼的想法不止於此。而她自己的想法,她還看不清楚。她在迷宮之中,低頭一看,連自己都看不見。

無聲地移開視線,枝伊覺得自己繼續依賴周曼的做法很自私,在她無法給予周曼任何回應的前提下。

那團火熄滅,周曼恢覆平靜,她的勇氣是用來推動自己前行的,不是用來逼迫枝伊的。

機會擺在眼前,但她不允許自己爭取。

周曼說:“我隨時都可以陪你,只要你需要,你過來或者讓我過去都沒問題,別有心理負擔。”

積極治療了兩年,也接受範母的生活管理兩年,範晟浩的情況沒有好轉,枝伊依舊沒有自然受孕。

受了兩年打擊的範晟浩不想作無謂的堅持,沒有提前和枝伊商量,只在晚飯前告知枝伊:“去做試管嬰兒吧,我已經約了醫生明天上午九點半,你現在就請一天病假。”

那天之後,枝伊的所有賬號都停止了更新。

許是看在枝伊願意溫順地配合繁瑣的檢查、吃藥打針促排卵等事的份上,也接受了自己在網上看到那些幫助懷孕的文章的慘敗,範母對自己定下的規矩不再嚴格執行,放松了對枝伊的監控,枝伊重新獲得手機的自由使用權。

枝伊在將近淩晨的時候躲在浴室裏,給周曼打電話。

周曼很快接通電話,有點急切地問:“出什麽事了?”

“準備取卵,做試管嬰兒。”枝伊吸吸鼻子,用手背胡亂擦掉忍不住落下的淚水。

終是走到了這一步,周曼躺在床上,絕望地閉上雙眼,陷入無窮無盡的黑暗中。

世人對孩子的病態執念終是將枝伊也拖下深淵了。

枝伊的聲音裏有哭泣的痕跡:“我被抽了很多管血做檢查,打了很多針,吃了很多藥。”

周曼用在痛苦裏掙紮過的聲音問:“很痛吧?”

“嗯,很痛很痛。那些針和藥把我的身體弄得很難受,我像每天都患了重感冒一樣,手腳發軟,皮膚時不時發麻,而且頭腦昏沈,打不起精神,一下班回家就要睡覺。我剛剛睡了幾個小時,十一點多才起來吃晚飯,現在準備洗澡。”

聽著枝伊哭得略顯急促沈重的呼吸聲,過了好一會兒,周曼問:“枝伊,你真的不能讓這場鬧劇停下來嗎?”

枝伊沒有回答,如同不知道如何回應周曼的感情。

那通宣判死刑一般的電話之後,周曼睡意全無,動作僵硬地坐起來,與滿室昏暗融為一體。

她不想失去枝伊,她寧願失去自己的性命,也不想失去枝伊。

她希望自己可以做到很多事,例如像一個橫刀立馬的將士一樣,奔赴到枝伊身邊,揮刀斬斷枝伊身上的枷鎖,將枝伊從深淵中拯救出來,讓枝伊恢覆自由之身。

可實際上,她什麽都做不了。

她曾經很羨慕枝伊,曾經覺得枝伊萬千晨曦中最溫暖也最耀眼的一縷光,而如今,她似乎擁有了她渴望的那種自由生活,似乎實現了所想所盼,她和枝伊的處境甚至調換了過來,她瀟灑自在地活著,而枝伊被婚姻的責任和生育的任務關禁閉。

她的心卻仍未尋到安穩之地。

還不夠,還不夠,她對枝伊的愛的終點並非獨善其身。

枝伊大概是想粉飾太平,讓一部分自己回到過去的狀態,至少是在周曼面前的自己,所以那晚之後,枝伊與周曼的交流中再沒有關於試管嬰兒的任何信息,連一貫的關於丈夫和婆婆的訴苦也少,因枝伊浸泡在一汪苦水裏,而不是偶爾品嘗到痛苦的滋味,所以沒有了談論的必要,只能苦中作樂。

周曼配合著枝伊的意願,沒有談論以家庭為名的危疑處境,沒有提及枝伊曾經透露的淒苦。她無法讓暴風止歇,只能伸出一雙手,攏在那一點風中的火種周圍,提供方寸之地,讓那火得以喘息,繼續燃燒。

她們談論鮮花和雨露,服裝和首飾,繪畫和書籍,照片和電影,音樂和舞蹈,旅行和運動,過去和未來,仿若回到了從前剛剛重逢的時候。

半年後又是一通邊哭邊說的淩晨時分才打來的電話,無情地吹滅了那一點火種。

枝伊的話語中只有一派慘淡:“曼曼,我懷孕了。”

周曼說不出恭喜的話語,如果要論世上最不想枝伊為別人生孩子的人,她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名。在聽見枝伊淚滴墜落的聲音的幻覺中,周曼許久才找到能夠順利表達的語句:“總算是成功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保護好自己,生活中事事都必須小心。”

周曼又要去睡眠門診報到,又要在睡前吃安眠藥才能入睡。

但是藥物阻止不了夢境的侵襲,周曼做了很多個一模一樣的噩夢。

她夢見過去的枝伊破碎了,高中生枝伊,照片裏的枝伊,還有坐在餐廳裏被暧昧的燈光籠罩的枝伊。枝伊並不是以逐漸融化的形式消失,而是以破碎的方式,上一秒還是完整的枝伊,下一瞬,徹底淪為碎片,兇狠,決絕,無可挽回。

像很多年前成為媽媽的李謙謙那樣,母親李謙謙讓高中生李謙謙徹底粉碎。

而目睹這一切的周曼無能為力,只眼睜睜地看著枝伊的破碎,並為此失聲痛哭。她跪在地上,拾撿起滿地枝伊的碎片,徒勞無功地想要將枝伊重新拼湊。碎片很鋒利,她的雙手被割得血肉模糊,疼痛感很真實,她驚醒後依舊能夠感受到雙手的痛楚。

天還沒亮,周曼蜷縮在床上,用顫抖的雙手擦掉臉上的淚水,頭昏腦漲地想原來做夢也是會疼的。

周曼以為今後和枝伊的見面和聯系都會變得稀少,甚至消失,畢竟沒有哪個被母職纏身的母親有精力搭理十多年前的老同學,對母親而言,排在人生第一位的肯定是自己的孩子,也以為今後她們之間的聯系要靠她自己來維持,她主動向枝伊報告行蹤和經歷,主動同枝伊分享她想要分享的一切,主動去到A市看望枝伊,而枝伊只會在百忙中抽空敷衍一下她。她們的情感將變得像剛出土的老古董,如若不小心翼翼,就會化成灰燼。

周曼沒想到就在她產生這種猜想後不久,枝伊又一聲不吭跑到S市。

沒有客人到訪的時候,周曼喜歡坐在工作室門邊的圓桌修圖。它是用來招待客人的,因此選的擺放位置是整間工作室自然光最佳、視野最好的一角。

工作室其實是臨街的一間小商鋪,透過落地玻璃門朝小街對面看去,是規格差不多的一排小店,周曼最喜歡在修圖間隙看幾眼對面的寵物美容店,看不同的人將他們養的寵物送到店裏洗澡,看他們將洗得蓬松潔凈的小動物抱出來,看那些小動物吐著舌頭的可愛笑臉。

美容店還提供短期寄養服務,幫助外出旅行的主人們照看寵物。店員下午空閑時會牽著兩三條狗外出散步,通常是一只大狗加上兩只小狗,大狗激動地向前小跑,小狗四條腿忙碌地倒騰追在後面,而遛狗的店員則無奈地攥緊狗繩緊跟其後。周曼覺得這一幕很像哄小孩的卡通片,可以讓她心情愉悅。

這天周曼如常在感到雙眼酸脹的時刻,將視線從電腦屏幕收回,投向工作室外,沒看見小動物,卻看見一抹熟悉的身影往工作室走來。

陽光之下,她的皮膚白得如同透明。

“枝伊?!”周曼瞪大雙眼盯著出現在工作室門口的枝伊,騰地站起來,用力過猛,撞到了小圓桌,桌面的電腦經歷了一陣劇烈搖晃。

枝伊紮著簡單的馬尾,穿著普通的休閑服,臉上掛著一點虛弱的笑,腳步輕輕地走進工作室:“我在網上搜到了你的工作室地址,真了不起,你的攝影工作室在S市能排到同行的前三名,我看了每一條客人留下的評論,所有人都在稱讚你。”

周曼手足無措,一甩手,打到了她的電腦,“啪”的一聲,筆記本電腦蓋上了。響聲讓她如夢初醒,她看了眼坐在收銀臺後的小助理,又用餘光看到從裏間踱步出來的攝影師,然後趕緊走到枝伊身邊,牽起枝伊的手,匆忙將枝伊往裏帶:“我們到裏面去吧。”

小助理詫異地挑挑眉,湊到工作室此時僅剩的一位沒有工作任務的年輕攝影師邊上,小聲嘀咕:“老板的朋友好美啊,比我們之前拍過的所有模特都要美,她要是願意給我們工作室打廣告,我們的業績估計能更上一層樓。”

目睹了方才的小插曲的攝影師點點頭:“是呀,長相美,氣質也好,很難得,要是當模特的話應該能有不少成就。”

小助理聞言,眉心皺起,遲疑道:“你這麽一說,我就覺得好像在哪裏看到過她,說不定她還真的當過模特……”

周曼把枝伊請到休息室,快速收拾散落在座椅上的外套和雜志,讓枝伊坐在唯一一張單人沙發裏,她拉了一把沒有靠背的矮凳坐在枝伊身邊,她對枝伊的印象仍停留在尊貴的孕婦,於是十分著急地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裏,來出差還是休假了?你的先生是陪著你來的吧,還是自己一個人來的?你的身體還好嗎?”

枝伊扭頭看向周曼,溫柔又平靜,輕聲說:“胎停了。”

周曼心一緊,無措地攥著枝伊的手,借著燈光端詳枝伊的臉色。但有化妝品的遮蓋,周曼看不出枝伊最真實的狀態,忙問道:“你的身體怎麽樣了?有哪裏痛嗎?怎麽會突然發生這種事?”

說出那三個字的枝伊仿佛感到疲倦了,動作遲緩地搖了搖頭:“不知道確切的原因。”

周曼將枝伊的手攥得更緊,說:“肯定是範晟浩的問題,他的精子有大問題。”

枝伊沒有吭聲,周曼疼惜地看著枝伊,松了一邊手,輕輕撫著枝伊的背,又問:“你怎麽不在家裏休養卻跑到這裏來?我聽說小產也是要坐月子的。”

枝伊往周曼的方向低下頭,仿佛在禱告:“我不想待在我和他的家裏,也不想自己一個人待在小公寓裏,想你了,所以就過來找你。”

“想我了就讓我過去陪你,有我這個大活人在,你的小公寓裏就不會只有你一個人了。”

周曼環視一下又小又亂的休息室,憂愁地嘆了嘆,說:“待在這裏對你的身體無益,去我家吧。但是,”周曼附身側頭盯著枝伊的雙眼問,“你跟我說實話,身體有沒有不舒服?要不要叫救護車?”

枝伊笑道:“我沒事,怎麽就要叫救護車了?走吧。”

周曼為了方便出外景,去年從某個客人那裏低價買了一輛二手車,她煞有介事地小心扶著枝伊走到她的車旁,怕枝伊嫌棄,指著那輛臟兮兮的銀色轎車解釋道:“我懶得保養它,所以它看著比實際年齡要老一些,但功能是沒問題的。”

枝伊笑著坐進車裏,小聲說:“如果你定期洗車,你的話會更有說服力。”

周曼發動汽車,枝伊整個人靠坐在座椅裏,看上去有點脫力,說話亦有氣無力:“你現在住在哪裏?”

周曼同枝伊提過搬家的事,但沒有詳細說過新家的地址。

快速扭頭看了枝伊一眼,周曼仍是憂心忡忡,用力捏著方向盤說:“距離工作室五分鐘車程的一個小區裏。幸好我搬家了,不然還真不敢讓你過去,我上一個家比剛才的休息室好不了多少。”

“我會不會打擾你工作?”

“不會啊。而且哪怕是打擾了又有什麽關系呢?我又不是醫生,我只是一個攝影師,我的工作是錦上添花,不是雪中送炭,不會有哪位客人因為缺少一套照片而崩潰。”

周曼讓枝伊半躺在她的床上,將好幾個柔軟的抱枕墊在枝伊背上,拿出最貴的一張蠶絲被將枝伊蓋得嚴嚴實實,又拆了一包客人送的參片,泡了一杯參茶,讓枝伊慢慢喝了小半杯。

枝伊似恢覆了一點精神,同周曼說:“謝謝你。”

幾天前的早上,枝伊覺得下腹有點輕微的脹痛,在鬧鈴還沒有響起的時候她就醒了。這種感覺挺奇怪,仿佛是月經的前兆,但她不可能會來月經。她的睡意全無,起床去到衛生間查看,發現自己出了一點血。

兩個指頭寬的一小灘未幹透的血,暗紅色,在白色的內褲上尤其刺眼。枝伊看不真切它,越中間的地方顏色越深,宛如深不見底的潭水。枝伊只覺暗紅之中有人形的物體,有一個極小的人體蜷縮著,被她的血浸泡著,囚禁著。

枝伊一時慌了,來不及處理就連忙回到臥室,搖醒範晟浩,叫道:“我出血了!”

兩人著急忙慌地請了一天假,而後奔到醫院去。

枝伊第一次見識早上七點多的婦科門診,坐診的醫生還沒有來,維持秩序的護士也還沒有來,每一個診室的門都緊閉著,但是走廊人頭攢動,擠滿了一張張無表情的臉。

沒有座位可坐了,範晟浩摟著枝伊站在墻角焦急等待。

枝伊註意到坐在不遠處的一對夫妻,瞧著應該是四十多歲了,左邊的男人雙手都抓著一個黑色塑料袋,一臉凝重地盯著那個塑料袋,裏面應該裝著了不得的東西,枝伊猜測可能是錢。而右邊的女人臉色蒼白,額上有一層薄薄的冷汗,身形瘦削,微微彎著腰,雙手交疊在肚子前,似乎在忍受某種痛苦。

醫生和護士在八點準時到達各個診室,門一開,所有人都不顧護士的阻止,一窩蜂湧進醫生的診室裏,範晟浩不甘示弱,也扶著枝伊跟隨人群擠進去。

醫生煩躁地大聲喊道:“別都擠在這裏,等叫到你們的號再進來。”

大家都沒有挪動。

醫生不太高興地皺著眉,但也對這種場面見怪不怪了,將口罩拉高些,不再強求眼前這些夫妻們的秩序,打開電腦,開始叫號。

第一個號就是枝伊剛才註意到的中年夫妻。丈夫擠進來了,妻子沒有跟著進來,還坐在外面的座位裏。

那個男人打開黑色塑料袋,從中拿出一個透明的塑料袋,枝伊探頭張望,看見半袋都是一種暗紅色的物體。男人將袋子捧起來,湊到醫生跟前,讓醫生看仔細。

枝伊瞧著他捧在手裏的質感,覺得那仿佛是一袋子肉,只是顏色有點深,應該很不新鮮了。

男人和醫生大概已經很熟悉,沒有提及前因後果,只說:“醫生,她排出了這些東西,淩晨的時候排出來的。”

“噢。”醫生應了聲,聲音中帶著點遺憾。

男人又急切又怯懦,局促不安地站著,問:“醫生,我們應該怎麽做?”

醫生用明顯無可奈何的語氣說:“先養好身體吧。”

枝伊沒有猜錯,那的確是一袋子肉,母親身體裏的肉,母親的胎盤和死去的胎兒。

劇烈的惡心感從身體深處湧現,枝伊忍不住甩開範晟浩的手,沖到診室外幹嘔。

枝伊一擡頭,對上那個女人的眼,一雙累得麻木的、沒有任何情緒起伏的眼,一雙不應該出現在活生生的人臉上的眼。

醫生開了檢查單,讓枝伊去照B超。

結果顯示枝伊肚子裏的胎兒停止了發育。

範晟浩不死心,用祈求的語氣問:“醫生,你可以救救它嗎?”

醫生搖頭:“已經沒辦法了。”

醫生一邊打字一邊問:“要趕緊處理,做人流還是藥流?”

枝伊看了範晟浩一眼,範晟浩面如死灰地呆站著,顯然不想開口處置他好不容易得來的孩子。

枝伊便不等範晟浩了,問醫生:“哪種比較好?”

“兩個多月了,建議做人流。”

枝伊頗為冷靜地說:“好,今天可以安排嗎?”

“可以,先做幾項檢查,然後拿著結果回來這裏找我,下午我也坐診,我給你做。”

那個耗費了枝伊和範晟浩半年的堅持才懷上的孩子,變成一攤血水流了出來,成為醫療垃圾。

他們此前為懷小孩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成了空。

周曼不知道該說什麽,慌亂地做了幾個無意義的手勢,又胡亂擦了一下眼角溢出的淚水,最終只能哀哀地叫道:“這多受罪啊。”

“還好,我做無痛的,麻藥過了之後的那種程度的疼痛也可以忍受,就像程度比較淺的痛經而已。”枝伊輕輕閉上雙眼,放任自己陷在抱枕裏,說,“但是,我想跟你說的是,懷孕的感覺其實很惡心,非常非常惡心。身體裏憑空多了一個自己以外的生命,我總擔心它終有一天會將我吞噬,我沒有感受到一丁點的幸福和快樂,我只是害怕,只是覺得惡心。在它死去的時候,我有點難過,因為這會對不起範晟浩和他父母,但是又有點慶幸,因為它終於可以離開我的身體了。”

周曼咬了咬舌尖,用痛感讓自己振作起來,別慌,別松懈。她坐到床沿上,放輕動作摟著枝伊的肩,唯恐驚擾枝伊顫抖的魂靈,柔聲安慰道:“沒事的,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你已經盡全力去做了,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我那樣想會不會太無情?”

“不會。你是自由的,這句話的含義就是,你不是一定要塑造被人們歌頌的偉大形象。如果你想成為母親,就可以成為,如果你不想成為母親,就可以不成為。你是自由的,我一直這麽對你說。”

枝伊順勢往邊上一倒,挨在周曼肩上,周曼便雙手環抱著枝伊,她期望自己可以給此刻的枝伊支撐的力量,一點點也好。

枝伊呢喃道:“我不想做偉大的人,我只想做開心的人。”

周曼堅定地鼓勵枝伊:“可以的,你可以只做一個開心的人。”

“那就太好了。”枝伊頓了幾秒,突然冷聲說,“曼曼,你知道嗎?所有人的身體都只有唯一的一個作用,我的身體也不例外,只有唯一的一個作用,就是取悅我自己。除此之外的所有附加其上的所謂任務,都不過是我以外的人對我的利用罷了。為什麽他們可以這麽堂而皇之地利用我?為什麽他們從來都不會感到羞愧?”

“你不會再為了範晟浩和他的父母而努力是嗎?”雖是問句,但周曼用篤定的語氣說出。

“是,我不會為了他們而折磨自己了。”

“你要怎麽做?”

枝伊嘆了嘆,眼中的寒意消退,說:“我會和他認真聊聊。”

聊天是改變不了一座累積數千年的巍然高山的,愚公移山也不是憑借一代人的努力就能完成的,周曼默默想著,但她沒有阻止枝伊,枝伊有嘗試解決問題的節奏和步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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